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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侧影好美!”(四篇)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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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5 13: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晓风(台湾)


  一碟辣酱
  
  有一年,在香港教书。
  港人非常尊师,开学第一周校长在自己家里请了一桌席,有十位教授赴宴,我也在内。这种席,每周一次,务必使校长在学期中能和每位教员谈谈。我因为是客,所以列在首批客人名单里。
  这种好事因为在台湾从未发生过,所以我十分兴头地去赴宴。原来菜都是校长家的厨子自己做的,清爽利落,很有家常菜风格。也许由于厨子是汕头人,他在诸色调味料中加了一碟辣酱,校长夫人特别声明是厨师亲手调制的。那辣酱对我而言稍微嫌甜,但我还是取用了一些。因为一般而言广东人怕辣,这碟辣酱我若不捧场,全桌粤籍人士就没有谁会理它。广东人很奇怪,他们一方面非常知味,一方面却又完全不懂“辣”是什么。我有次看到一则披萨饼的广告,说“热辣辣的”,便想拉朋友一试,朋友笑说:“你错了,热辣辣跟辣没有关系,意思是指很热很烫。”我有点生气,广东话怎么可以把辣当作热的副词?仿佛辣本身不存在似的。
  我想这厨子既然特意调制了这独家辣酱,没有人下箸总是很伤感的事。汕头人是很以他们的辣酱自豪的。
  那天晚上吃得很愉快也聊得很尽兴。临别的时候主人送客到门口,校长夫人忽然塞给我一个小包,她说:“这是一瓶辣酱,厨子说特别送给你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在旁边巡巡看看,发现只有你一个人欣赏他的辣酱,他说他反正做了很多,这瓶让你拿回去吃。”
  我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那偏甜的辣酱,吃它原是基于一点善意,不料竟回收了更大的善意。我千恩万谢受了那瓶辣酱 —— 这一次,我倒真的爱上这瓶辣酱了,为了厨子的那份情。
  大约世间之人多是寂寞的吧?未被击节赞美的文章、未蒙赏识的赤忱、未受注视的美貌、无人为之垂泪的剧情、徒然地弹了又弹却不曾被一语道破的高山流水之音,或者,无人肯试的一碟食物……
  而我只是好意一举箸,竟蒙对方厚赠,想来,生命之宴也是如此吧?我对生命中的涓滴每有一分赏悦,上帝总立即赐下万道流泉。我每为一个音符凝神,它总倾下整匹的音乐如素锦。
  生命的厚礼,原来只赏赐给那些肯于一尝的人。
  
  “你的侧影好美!”
  
   中午在餐厅吃完饭,我慢慢地喝下那杯茶,茶并不怎么好,难得的是那天下午并没有什么赶着做的事,因此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啜着。
  柜台那里有个女孩在打电话,这餐厅的外墙整个是一面玻璃,阳光流泻一室。有趣的是那女孩的侧影便整个印在墙上,她人长得平常,侧影却极美。侧影定在墙上,像一幅画。
  我坐着,欣赏这幅画,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看这幅美人图呢?连那女孩自己也忙着说个不停,她也没空看一下自己美丽的侧影。而侧影这玩意其实也很诡异,它非常不容易被本人看到。你一转头去看它,它便不是完整的侧影了,你只能斜眼去偷瞄自己的侧影。
  我又坐了一会,餐厅里的客人或吃或喝 —— 他们显然都在做他们身在餐厅该做的事。女孩继续说个不停,我则急我的事。我的事是什么事呢?我在犹豫要不要跑去告诉那女孩关于她侧影的事。
  她有一个极美的侧影,她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也许她长到这么大都没人告诉过她,如果我不告诉她,会不会她一生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如果我跑去告诉她,她会不会认为我神经兮兮,多管闲事?
  我被自己的假设苦恼着,而女孩的电话看样子是快打完了。我必须趁她挂上电话却犹站在原来位置的时候告诉她。如果她走回自己座位我再拉她站回原地去表演侧影,一切就不再那么自然了。
  我有点气自己,小小一件事,我也思前想后,拿捏不出个主意来。啊!干脆老实承认吧!我就是怕羞,怕去和陌生人说话,有这毛病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吧!好,管他了,我且站起来,走到那女孩背后,破釜沉舟,我就专等她挂电话。
  她果真不久就挂了电话。
  “小姐!”我急急叫住她,“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喔……”她有点惊讶,不过旋即打算听我的说词。
  “你知道吗?你的侧影好美,我建议你下次带一张纸,一支笔,把你自己在墙上的侧影描下来……”
  “啊!谢谢你告诉我。”她显然是惊喜的,但她并没有大叫大跳。她和我一样,是那种含蓄不善表达的人。
  我走回座位,吁了一口气。我终于把我要说的说了,我很满意我自己。
  “对!其实我这辈子该做的事就是去告诉别人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美丽侧影。”
  
  无忌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丧礼礼堂里满满都是人,我坐在来宾座位上,等待上前去行礼。行礼的人不断,但都是一个个来的。我有点怜悯那丧家,他们遵古制跪在地上答礼,哀毁骨立。吊丧的人每行一礼,他们便叩首致谢。我心里过意不去,有些着急。我想,我来找个熟人一同行礼吧,这样,至少丧家可以少叩一次头,我不忍在他们的悲伤之上又加上辛劳。
  这时,身旁刚好来了一位教授,此人七十多了,算是我同校的同事,我便央他说:
  “我看他们丧家答礼也太累了,我们一起去行礼吧!”
  老教授回顾我一眼,说:
  “这样不好,我们俩一起去,人家会误会的,不知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那时才三十出头,听此话不免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也不能说他的话全无道理。就我的想法,他是个长辈,但以世俗眼光看来,三十岁的女子和七十岁的男子也未必没有可能。他的考虑比较世故,比较周到,比较保护了自己。
  我当时也不免想到,咦,奇怪,我心里怎么就转不到这种念头上去?是因为我天真?还是因为我无知,或是思考范围里根本没有男女之间的种种忌讳?我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事隔多年,我四十出头了。去学车,不久拿到驾照,但还不敢上路。于是请了位年轻的教练,陪我从通衢大道开到羊肠小径,从白天开到夜晚,那几天竟开了一千公里。
  有一天,开到阳明山上。我因初开车,十分专心,不敢旁骛,但眼角余光却似乎看到车站那里有个熟人在等车。我不敢猛然煞车,只好开到前面,转个弯,再回来看一眼。果真是个旧识,我于是跳下车来打招呼,那人也不觉惊奇,反而说:
  “我早就看到是你。”
  “那你怎么不叫我?我练车练得无聊死了!”
  “可是,我看坐在你旁边的不是你的丈夫 —— 我就不好意思叫了。”
  我被他那句话弄得又好笑又好气,凭什么身边坐个男子便关系可疑?但这一次我又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仍是对的。朋友归朋友,可一旦发现“朋友已发现自己的不可告人之密”,那时朋友之间大概也不免尴尬吧?而那一天在山径上,我那朋友怎么知道我身边的年轻男子和我并没有“情节”?他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而我自己,仍旧维持一贯的坦然无忌 —— 人生苦短,各人还是照自己的性格活下去比较好。
  
  一只公鸡和一张席子
  
   先说一个故事,发生在希腊的:
  哲人苏格拉底,在诲人不倦之余,被一场奇怪的官司缠上身,翻来覆去,居然硬是辩解不明。唉!一个终生靠口才吃饭的大师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简单的意念,众人既打定主意断定他是个妖言惑众的异议分子,便轻率地判他个死刑,要他饮毒而亡。
  这判决虽荒谬,但程序一切合法,苏格拉底也就不抵抗,准备就义。
  有人来请示他有何遗言要交代,他说:
  “我欠某人一只公鸡,请代我还给他。”
  
  中国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寿终正寝的。但无独有偶,他临终的时候,也因为一个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桩事来,于是十万火急地叫来家人,说:
  “快,帮我把我睡的这张箦席换一换。”
  他病体支离,还坚持要换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换好,他便立刻断气了。
  
  这两位东西方圣哲之死说来都有常人不及之处。
  苏格拉底坚持“欠鸡还鸡”,是因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债人”。人生一世,“说”了些什么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较重要。欠人一鸡,如果至死未还,那就永世永劫注定“是”个“欠人一鸡之人”,身为苏格拉底岂可如此?圣贤立身,务期历历分明,能做到一鸡不欠,才是清洁,才是彻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样,当时他睡的席子是季孙送的,那席子华美明艳,本来适合官拜“大夫”的人来用,曾子不具备这身份,严格地说,是不该躺的,平时躺躺倒也罢了,如果死在这张席子上就太不合礼仪了。
  曾子临终前急着把这件事做个是非了断,不该躺的席子,就该离开,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该做的事。
  这两位时代差不多的东西双圣立身务期清高,绝不给自己的为人留下可议之处。他们竭力不欠人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写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极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应该值得我们及早静下心来深思一番吧!
  
  (选自台湾《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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