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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4 20: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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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华西医院
六月六日
昨晚跟S医生约好了,今天一起去访问华西医院。
S医生是美国精神病专家,成都人,是我和H医生的好朋友。她曾在华西医科大学读过研究生。我们到达四川救灾时,她正好回成都探亲,便要求加入我们的行列。
地震发生后,无数幸存者在一瞬间失去亲人和毕生积累的财产,身心受到沉重的打击。许多孩子和成人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人和同学,朋友惨死在自己眼前,其景象永远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许多救灾人员,包括士兵和志愿者,目睹了他们一生中不曾见过的最惨烈的场面,未亲身到过现场的人,难以体会他们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所有这些人都需要精神科医生的治疗和帮助。
这次回国,了解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大概是属于中国国情吧。中国人一向对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差别分不清楚,现在发现他们也分不清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差别。英文的神经病学是Neurology,精神病学是Psychiatry,他们处理的是完全不同种类的疾病,虽然有的时候有的症状会有交叉。心理学是Psychology。不像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不是医生,没有处方权,他们的最高学位是PhD,不是MD。其他的国家我不清楚,但在美国,这种由灾难带来的精神障碍,包括悲痛反应Griefing,忧郁Depression,焦虑Anxiety,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 (PTSD),一般是由先由精神科医生治疗处理的,如果需要的话,再推荐到心理学家那里作心理治疗。然而在中国,我没有看到一个精神病学专家在灾区前线工作,相反却看到大量的心理工作人员在给灾区儿童作“心理干预”。我对“心理干预”这个词不以为然,我觉得用“心理辅导”或“心理治疗”更合适。干预这个词肯定是从英文intervention硬翻过来的。psychology intervention这个词我们在临床上并不常使用,因为在这里实际上的意思是Consulting,Therapy,Provide service,,Deliver aids,Work with,Operation,等。这种心理治疗应该是长期的,而不应该是一次两次的。我不知道这些心理工作者受的是什么训练,是否合格,但是这种“心理干预”让我有点吃惊,至少在时机上就不大合适。面对灾难,一般人的悲痛反应会经过五个时期,就是震惊否认期Shock/Denial,愤怒期Anger,讨价还价期Bargaining,忧虑期Depression和接受期Aceptance。这期间的长短因人而异,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不等。一般成人长一点,儿童短一点。如果患了PTSD,则有可能是终生的。灾后三周,人们还在前三期之中。这些一窝蜂涌到灾区的心理工作者,大概只能给那些可怜的幸存者更多的心理干扰。中国应该也有合格的精神病学家,可是由于中国民众的误解,他们可能也只有顶着一顶“心理学家”的帽子工作。可怜的中国精神病学家。
S医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合格的精神病学家,在灾区正好派上用场。我们安排她到灾民营服务,她在那里如鱼得水,颇受好评。
今天我和S医生一起到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访问。S医生在那里有很多老朋友。我这次回去救灾,原来是联系到华西医院服务的,后来知道华西的医生人满为患,才改变了主意。
华西医院是西南首屈一指的大医院,有悠久的历史,前身是由美籍传教士所建立的华西协和大学医院,现有四千张病床。我不知道美国有没有一家医院拥有四千张病床,在美国,有六百张病床的医院已属于大医院了。地震发生后,华西医院成了当时最繁忙的医院。呼啸的救护车一刻不停地从凤凰山机场接运伤员或直接从灾区运送伤员到此。急诊室前的广场成了临时伤员转运站。从灾区送来的伤员都在这个广场分类,决定入院或转送其他医院。手术室连台手术不停,医护人员夜以继日地抢救病人。
当我们来到华西医院时,医院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急诊室外挂着的“到家了”的标语还在,广场上却空空如也。除了标语,已经看不到两个星期前那种战场的气氛了。
华西医院小儿外科的一位主任陪我们访问了病房。这个病房是有名的明星病房,限制出入,已经杜绝媒体的采访。说它是明星病房,是因为这里收治的伤员小朋友中,许多都在报纸电视台上露过面,他们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称为明星病房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包括中央政府领导人和影视歌界的红星名流,都在这里访问过。每个伤员小朋友的手里,都有厚厚一本名人签名本。
我们先去看了一位姓龙的五年级的小女孩。这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孩,身子稍嫌单薄,十分开朗乐观。她告诉我们,地震发生时她和她的好朋友肥肥还有几个同学拼命往外跑,但在楼梯处房子就倒了,肥肥压在她身上。或许是肥肥身体的缓冲作用,肥肥死了,她却活着,但是骨盆骨折了。跟她一起逃到楼梯的另外五个孩子被压在一起,一个也没走出来。龙小朋友讲这个故事好象在讲别人的故事,大概她已经重复无数遍了,情感上已经麻木了。我给龙小朋友作了检查,也看了她的片子。她骨盆受压,骨盆左坐骨支Ramus of Ischium粉碎性骨折和耻骨联合Public Symphysis脱位。她没有做手术,而是在膝盖处装股骨踝部固定针用牵引架牵引,牵引后耻骨联合复位不错。但我检查了一下她的脚,发现脚部既不能活动,也没有感觉。很显然,坐骨神经在骨盆骨折时也创伤了。我询问了一下病历记录,发现坐骨神经的损伤并无记载。她的坐骨神经损伤可能是坐骨支骨折时给骨折边缘切断的,如果当时紧急缝合,或许有再生的可能,现在已经迟了,只能等待二期神经移植,效果会差很多。
同样情况出现在另一位姓杨的小朋友。他是六年级学生,12岁,地震时给压在废墟里,一天后才被拯救出来。他被发现有多处骨折,包括右颌骨,左眼眶,右胫骨和肋骨骨折,引起气胸。入院后胸腔放了引流管,胸壁和胫骨做了外固定。小朋友恢复得挺快,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床边跟弟弟打扑克。我看他的右手有点怪怪的,一检查,他有明显的右侧桡神经损伤的体征,这也是在病历上完全没有记录的损伤。询问之下,他说他右手被压多个小时,被救出后右腕就提不起来。
我想在紧急救援时期,现场大概很忙乱,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血淋淋的开放创伤上,因而忽视了看不见的神经创伤,“萝卜快了不洗泥”。然而,忽视了神经创伤,就是忽视了肢体功能。一条腿要是没有神经,不会动,也没有感觉,保留它有什么用呢?
一位来自映秀镇的陈姓小朋友,头部受了轻伤,精神却受了重伤。他班上几十个人,只有两个活着,想起那些同学们,阴影挥之不去。
另一位也是从映秀镇来的黄姓小朋友,12岁,左腿给掉下来的楼板砸烂了,自然截肢。她在雨水中躺了两天,然后自己爬出废墟。她班上有五十多人在楼梯上全死了。也许是已经讲过很多遍的缘故,黄小朋友讲她的经历时很平静,但是言语之间,可听出对未来的恐惧。
据统计,汶川大地震可能造成五万人致残,其中绝大部分是肢体致残的。现在是紧急时期,全国的目光都关注着这些地震的受害者,他们得到很好的照顾。但是轰轰烈烈过后,他们要面对的是如何生存的问题。我不知中国有无残障人保护条例,但据我所知,中国残障人的生存状态并不乐观。在农村,则近乎悲惨。
这五万致残的人中,还不包括无数心理精神致残的人,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全班同学的孩子。他们心中的恐惧不是短时能够克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可能是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神顽疾。成人患上这种疾病,将失去工作能力。普通人很难想像PTSD给患者带来的影响,这可不是做个恶梦那么简单。想想越战老兵,就会明白。
昨天晚上成都下了雷阵雨,今天我们查房时,跟每个孩子都问一下有没有被打雷闪电吓着了,回答是一致的,有。精神多么脆弱的孩子!
一位来自绵竹的李姓小朋友,可能是病房中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他只是左脚跟有皮肤撕裂伤,估计可以完全恢复。我们来查房时,他正和父亲坐在床上玩。他有多张他的偶像明星访问他时拍的照片,一说起这些偶像,他的眼睛就放光。我不认识这些新生代的偶像明星,不过想想他们能给孩子带来欢乐和希望,也算一种功德。孩子的爸爸听说我们想给孩子照张相,赶快帮孩子躺下,把床单拉平,把被盖上,在孩子的鼻子上夹上一个小丑用的红鼻头--这是某位明星来访问时给他的,以后他每次照相就是这个标准相。多可爱的孩子。
待续
[ 本帖最后由 bullcai 于 2008-7-4 20:2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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